节选自：王曙光著《中国农村》，北京大学出版社，年。

互联网、淘宝村与新型乡村工业化

王曙光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

最近一些年以来，互联网在中国发展迅猛。互联网革命不仅是一场技术革命，而且也是一场社会革命，互联网对整个社会形态产生了深刻的、革命性的影响。互联网极大地改变了人们之间的社会交往形态和经济交易形态，改变了社会共同体形成的方式。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互联网金融的哲学》[1]，分析了互联网对社会、经济、金融、政治所造成的影响。我们现在每一个人都不可能脱离互联网而存在，互联网无所不在，对每个人的社会行为和经济行为都发生着巨大影响。当然农村也不可能例外。在农村的城镇化、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中，互联网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这个问题需要好好研究。我们在第十二讲讲到农村的城镇化，其中一个重要内同就是农村的信息化，也就是通过互联网的发展与普及，建立农村的信息化网络，把农村社会经济的大数据整合起来，降低农村经济社会运行的成本，促进乡村治理和农村经济的发展。

近几年中国农村出现了一个新现象，就是“淘宝村”。我们不要把“淘宝村”仅仅视为利用互联网来兜售农产品的一种商业模式和物流模式，实际上，“淘宝村”是中国乡村工业化在互联网时代的一种新的形态的体现，预示着中国乡村工业化的一种新的趋势，可以称之为一种新型的乡村工业化。“新型乡村工业化”与原来的“传统乡村工业化”有何区别？表面上看，从商业产品的生产和销售这个角度来看，似乎新型乡村工业化和传统乡村工业化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但是从乡村工业化过程中的信息传递方式、生产组织方式、产品销售方式以及对农村社会结构的影响来看，新型乡村工业化与传统乡村工业化有着巨大的不同。

年，我考察了河北的一些“淘宝村”。河北以及全国各地有很多淘宝村，乡村工业正在如火如荼地发展，涉及到很多产业。淘宝村是什么形态呢？从产业来看，大部分淘宝村都是比较低端的产业，比如说我去了一个淘宝村，专门做汽车的各种装饰、配件等，生产制作的场所比较脏乱，技术门槛不高，管理水平也不高。可是你不要忽视甚至鄙视这些淘宝村，这些淘宝村吸收了大量的农村劳动力，尤其是闲余的劳动力（比如妇女和老人），提高了农村的就业和收入水平。同时，淘宝村还使得农民可以在家门口致富，避免长途流浪到大城市打工，这就保持了乡村的完整状态，维护了农村中家庭的稳定。这种乡村工业很初级，很原始，很粗陋，但是也很有活力，在生机勃勃地发展，它确实代表了中国乡村工业化的一个侧面。

淘宝村对农村社会结构的影响是深远的。我们以往强调在乡镇企业发展过程中，要“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农民要实现就近的就业，农民在自己的家门口成为产业工人，实现身份的转变，从而实现农村的工业化和城镇化。但是这些年以来，农民大量流出，在大城市做农民工，这对农村的社会结构和乡村治理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农民大量外流，造成大量的“空心村”。农民外流之后，家里的孩子就很难接受良好的教育，没有父母的熏陶，没有亲情的哺育，时间长了，孩子的心理问题很大，这些从小没有父母亲情哺育的农村孩子，到了成年之后，来到城市，就会引发大量的社会问题和家庭问题，因为他们从小就没有家庭的概念。农民外流之后，家庭就不完整了，丈夫和妻子往往分离，家庭的和谐受到损害，长期下去，农村的社会风气就乱了，所以在很多农村地区，由于农民大量流出，尤其是男劳动力大量流出，留守的妇女往往出现很多问题，农村社会伦理和道德处于失控状态。传统乡村工业化所导致的农村劳动力外流也引起了空巢老人问题，农村养老成为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孝道在农村基本消失。同时，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农民大量外流，也引发乡村治理的失效，乡村里没有青壮年了，缺乏人力资本，何谈乡村治理？所有这些弊端都表明，原来的工业化模式必须转型。

我在河北去调研，路上看到很多标语，其中有一个标语给我印象深刻：“与其东奔西跑，不如在家淘宝”。作为一个农民，尤其是有知识的农民，别整天到大城市打工了，东奔西跑，那多累啊，不如在家淘宝，用手机或网络终端，建立一个淘宝店，就可以依托当地资源做好一个产业，然后利用互联网把这些产品卖到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比如说我刚才讲到的淘宝村里的汽车配件产业，依托这个产业，一个农民就可以获得很可观的收益，在家里当老板多舒服，每天跟夫人、孩子、父母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比东奔西跑在深圳打工要好得多，幸福指数要高得多，它极大地改善了家庭的结构和乡村社会的结构，保障了传统乡村家庭的稳定性，维持了传统乡村的家庭伦理和孝道，使乡村治理的效率得到提升，乡村重新变得生气勃勃了，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所以我觉得对于这种淘宝村，应该有更积极的看法，不要以为他们低端、落后，不要瞧不起这些条件很差的乡村工业，温州这些地方的乡村工业就是从这个起点上发展起来的，最后成为全世界知名的制造业基地。同时还要看到这些淘宝村对乡村治理的积极作用和乡村伦理体系的正面作用。

互联网对乡村工业化的另一个作用是体现在信息传递方面。在互联网时代，信息的传递和扩散更加便捷，信息的生产成本更为低廉，信息的利用渠道和方式也越来越多元化，从而更有可能实现信息的共享。淘宝村通过互联网，能够迅速实现信息的互动和共享，农民可以很快实现对外界的信息的获取，大量的信息（包括产品需求的信息、金融支付的信息、企业管理的信息、社会文化的信息等）通过互联网传递到农村，乡村工业在接受到这些信息后，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农民就会通过互联网学习到外面的世界的新东西，这就是“干中学”，互联网时代这种“干中学”的效应，比传统农村工业化时代要快得多、大得多。在获取到这些信息之后，农民就会及时调整自己的产品结构、生产方式、管理模式、金融支付方式，从而迅速改变乡村工业化的运行模式。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外界的社会文化信息的渗透也越来越快，农村的现代化进程和城镇化进程也相应加快了。

我在广西柳州考察了当地由大学生创办的农村电子商务。农村电子商务极大地改变了农村资源配置的方式和效率，实现了城乡资源的互动。很多城市的青年创业者和大学生也来到农村创办电子商务企业，淘宝村里不仅吸引外出打工的农民回流农村，也吸引了富有创新精神、懂得互联网和现代科技的年轻人来到农村，这就为新型乡村工业化提供了人才基础。农村电子商务的发展，可以带动农村产业的各个层面，包括农产品的加工和生产、农村服务业、农村文化产业的发展，整体上提升乡村工业化的层次。

淘宝村基于互联网，还可以实现乡村工业化的“去中心化”发展。互联网本身就是“去中心化”的，因此原来不具有地理优势的农村，由于有了互联网，其信息获取方面的劣势慢慢被消解了，再加上城乡物流体系的长足发展，农村完全具备了“去中心化”的发展能力，可以不依附于大城市和大的商业中心，而各自独立发展。这就为小城镇化的发展提供了基础，也为保持乡村面貌、建设美丽乡村提供了条件，不至于在城镇化的过程中消解乡村、瓦解乡村，使美丽乡村建设可以和乡村工业化同步协调进行。

[1]王曙光：《互联网金融的哲学》，《中央党校学报》，年第6期（双月刊）。

（王曙光，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导、北京大学产业与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

壹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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